内容提要
序一
人性的明度
写在《佐喜真美术馆藏凯绥•珂勒惠支原作展》开幕之际
经过近一年时间的筹备,浙江美术馆联合北京博物馆、琉球佐喜真美术馆、中国美术家协会等机构共同推出的“鲁迅与新兴木刻”纪念系列展览开幕在即。该系列展览由“鲁迅的面容——中国新兴木刻运动80周年暨鲁迅诞辰130周年纪念特展”、“佐喜真美术馆藏凯绥•珂勒惠支原作展”及“第十九届全国版画作品展”组成,以“鲁迅和版画”为启始词,以时代的线性叙述为脉络基础,通过时代主题、经典作品、艺术家个案和表现样式等因素进行展品组织,力求营造出一个在鲁迅精神光焰照拂之下的图像世界,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揭示鲁迅精神在中国当下社会的影响和关联。
1931年经由鲁迅先生的译介,《牺牲》一画登陆中国,自此德国著名画家珂勒惠支就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80年来,“珂勒惠支”作为一种象征融人中国新兴木刻语境的深处,从人名代号升华为其中最具感召力和形象感的“专属名词”之一。“只有经历了苦难才会读懂鲁迅”,虽然社会语境不同,经历变迁的现代中国和现代琉球,对此各有道白,但也不乏共鸣。而今,若问及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精神与图像的原动力问题,最精炼的答案就是“鲁迅与珂勒惠支”。谁一听到凯绥•珂勒惠支的名姓,就仿佛看见了艺术。
此次“佐喜真美术馆藏凯绥•珂勒惠支原作展”与“。鲁迅的面容’纪念特展”同期举行,即在突现“鲁迅与珂勒惠支”的这一内在关联。虽然58件展出作品规模不大,但其人性的明度和艺术的高度恰如一个精准有力的注脚诠释出“鲁迅精神”的本色和特质。
凯绥•珂勒惠支的艺术主题极具人文关怀意味,作品以表现社会底层生活为立足点,画面洋溢着一种深切动人的“济世情怀”。这其中既有家庭传统的宗教影响,又有源自政治主张的社会主义信仰;同时更交融着深广的慈母之爱和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或说“她是伟大的版画家”,或说“她是悲观的困苦的画手”,或说“她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宣传家”,或说“是一个宗教的艺术家”。纵观她一生的画作,绝大多数作品在“母与子”、“生与死”、“青春与衰老”、“压迫与抵抗”、“自画像”几个主题中回旋。即便抛开年代排序和既定的主题,直接观赏单一画作,画与画之间也总是互为映证,就像一部和声合唱,各种关联回旋出现。这或许也是她的画作独具一种既直白又深邃、既热烈而又冷峻、即入微又宏观的魅力的重要原因。也正是因为挟裹着这样一种魅力,她的作品得以超越时代、地域、信仰、性别等诸多差异和束缚并直击人心。“光”是凯绥•珂勒惠支画作中不可或缺的视觉元素,“光”本是一种物质的存在,但就人类来说,对光的精神性的认识和发掘,远远要早于和强于实用性,“光”几乎象征和寓意了人性中所有的积极意义。凯绥•珂勒惠支对“光”的运用极为突出和巧妙,这固然是她娴熟于光影绘画的精髓和技巧,更是她赋予了“光”以人性的意义、观点和立场,因此显露出其冷静和审慎的态度。在她的营造的“光域”内,既展露和浮现出人间的爱、憎、悲、悯,也有着“一烛之光、通室皆明”的关怀和担当意味。此次在浙江美术馆的展览,即是以“光”作为解读的切入点和线索,走进她的艺术境域,体会她的爱恨悲悯。
在2011年,这一中国版画界的重要历史节点,在中国新兴木刻的发轫地浙江举办“鲁迅的面容——中国新兴木刻运动80周年暨鲁迅诞辰130周年纪念特展”,对体现鲁迅艺术思想和弘扬鲁迅民族精神,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同时,“佐喜真美术馆藏凯绥•珂勒惠支原作展”的举办对加强美术馆间的国际交流合作和促进我国文化事业的发展繁荣,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感谢琉球佐喜真美术馆馆长佐喜真道夫先生的通力合作!
感谢展览联络人胡冬竹女士的真诚配合!
感谢北京鲁迅博物馆黄乔生副馆长、肖振呜主任以及清华大学文学院汪晖教授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孙郁院长的大力支持!
感谢浙江美术馆全体同仁为展览成功举办付出的努力!
浙江美术馆馆长马锋辉
2011年8月
序二
珂勒惠支正是冲绳所需要
青年时代,我在学生运动的大潮中与鲁迅相遇。读到鲁迅的《写于深夜里》,知道了珂勒惠支,这篇文章由《珂勒惠之教授的版画之入中国》和描写学生们因为受到法西斯权力无情拷问而身心俱损的当时中国的现实的四个短章构成。鲁迅写道,年轻同路人柔石因为国民党“猎赤”而遭枪杀,为了献上自己无言的祈念,把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牺牲》刊登在杂志《北斗》上之后,许多人都感到了其中的含义。文章的最后,以“作者虽然现在(在希特勒政权之下)也只能守着沉默,但她的作品,却更多的在远东的天下出现了。是的,为了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结尾,表达了为了人类而创作的艺术无论在何种绝望的状况之中,都和人们的灵魂紧贴在一起,并激励着人们。在木刻运动中孕育的众多版画家的作品正是做了最好的实践。由此,我渴望看到珂勒惠支的作品。但是,在当时的日本,还很难有看到珂勒惠支作品的机会。我听说石母田正的书《历史和民族的发现》中使用了珂勒惠支的《牺牲》,就去把书买回来。但是,印在书上的作品照片很小,虽然可以看到大致的轮廓,但远远谈不上作品的鉴赏。
我第一次面对珂勒惠支作品,是在东京银座的画廊见到的《女人和死去的孩子》。母亲太过悲伤,死死地抱着孩子,下颚紧紧抵着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胸。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母亲几乎要把孩子吞噬。一时错愕无语,静静过了一阵,眼前好像浮现出圣母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沉的哀叹和爱意四溢的母子像。越过简洁的构图,我感受到表现失去世界般的母亲的悲伤,我痛感鲁迅的思绪。
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为志愿兵的18岁儿子皮特的战死,珂勒惠支夫妇沉浸在绵长的悲苦之中,然后决议创作包含了青年们对战争的狂热、母与子、家庭等所有问题的皮特的悼念雕塑。名为《双亲》的石像历时18年的岁月完成。睁着双眼的僵直的父亲的雕像,和勾着背透着难以言传的深沉悲哀的母亲的雕像。父母二人的雕像之间没有皮特的像。但反而更向人们倾诉失去儿子的感受。每个战死的年轻人的背后,都有遭灭顶打击的双亲和家族。珂勒惠支就是这样诉说着战争。
我一直想在遭受过战争重创的冲绳土地上建立能整合内心的“思考空间”,于是在1994年开设了佐喜真美术馆。主要的收藏包括丸木位里-丸木俊的《冲绳战之图》系列14副作品、乔治-鲁奥的版画、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上野诚的木刻版画、浮世绘等等。这些都是竭力向民众传达艺术力量的艺术家的作品。珂勒惠支的作品充满了对人的深刻洞察和爱意,富于激励的力量,和冲绳人的灵魂相连。我直觉到“珂勒惠支正是冲绳所需要的”,于是开始义无反顾地收集她的作品。
现在时隔40年我重读鲁迅的文章。没有真正关于美术的研究和准备,仅凭着对艺术的强烈憧憬,就开设了美术馆,这是因为学生时代读过的鲁迅的语言赋予我巨大的力量。我再次意识到从鲁迅的思想汲取了诸多行动的指针,暗暗地感动。
我由衷地感谢此次自己收藏的珂勒惠支作品能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和浙江美术馆展出。感谢浙江美术馆马锋辉馆长基于对鲁迅和珂勒惠支深厚理解的诚挚邀请,感谢展览编辑刘颖女士,画册设计师章利民先生等浙江美术馆工作人员的细致入微的工作。同时感谢鲁迅博物馆的肖振呜主任,展览的提案者清华大学文学院汪晖教授,展览策划人胡冬竹女士,顾问横地刚先生,奈良和夫先生。孙郁老师(原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曾说“我们珍视不是从德国而是从琉球借展(珂勒惠支作品)”。但愿,来自琉球的小小的收藏,能成为载负鲁迅和珂勒惠支思想的磁场,化为创造东亚新的和平的博大想象的第一步。佐喜真美术馆长佐喜真道夫
2011年8月
序三
姓名:凯绥•珂勒惠支,性别:女
为《佐喜真美术馆藏凯绥•珂勒惠支原作展》而作
中国人习惯简称这位德国女艺术家为“珂勒惠支”,严格地说,应该称“凯绥•珂勒惠支”,像鲁迅编辑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中所称呼的那样。不过,有时候,鲁迅也称她为“珂勒惠支教授”,性别仍比较模糊。考虑到中国读者并不熟悉西文名字的男女之别,本文题目中像填写履历表一样说“性别:女”,就不显得多余了。
这么说,是因为我感觉到,在社会主义时代和妇女解放的潮流中,中国评论界对她的性别注意不够。最近几年,凯绥•珂勒惠支又成为关注的热点,获得着新的诠释。2010年国际妇女节期间,一个追溯女艺术家在中国版画史上影响的展览在北京开幕了,题目是颇具情味的《我的孩子,春天来了!》,有着分明的性别意识。
2011年,当我们纪念中国现代版画80华诞时,冲绳佐喜真美术馆以其馆藏近60幅凯绥•珂勒惠支版画来到浙江美术馆和北京鲁迅博物馆,参加“鲁迅与新兴木刻纪念系列展览”,具有特殊的意义。鲁迅是介绍这位女艺术家的作品进入中国的第一人。在他主持开班的木刻讲习会上,他将自己收藏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作为范本展示给学员,而且,为了答谢日本讲师,他以其中的六幅相赠。中国观众不大熟悉的佐喜真美术馆,是建立在日本冲绳美军基地旁边的一个收藏反战题材作品的美术馆。这一背景,使得该展览不但对追本溯源地回顾80年中国版画历程有所帮助,而且为理解凯绥•珂勒惠支提供了新的视角。
珂氏是反战的。鲁迅向中国公众介绍的她的第一幅版画是1931年,为了纪念左联五烈士特别是柔石,在《北斗》杂志创刊号上刊登的木刻连续画《战争》的第一幅《牺牲》,画面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以无声的悲哀,以无私的爱,以强烈女性化的思维,表了对暴力现实的反抗。
同时代艺术家这样评价凯绥•珂勒惠支:“从未见到过一个妇女能有这样的作品!”这评价中也透露出当时女性艺术家地位较低的事实。在珂氏时代的德国,女艺术家只能用字头而不能用全名签名,因为画商怕她们的作品卖不出去。珂勒惠支夫人不愿做家庭妇女,而以她的勇敢和勤奋在版画、雕塑这些男性统治的艺术门类里创造了奇迹。她的卓越之处,在于她对战争的反思。她的战争题材作品里突出的是对反抗者命运的同情,对战争受害者的怜悯。她的版画《哀悼的母亲》发表后,纳粹中央机关报发表文章讽刺说:“感谢上帝,没有一个德国母亲长得像这个样子。”她用爱和悲悯冲淡全民武装的政治狂热,却被视为不健康,颓废,反动,作品不得展出,甚至被焚烧。
这次展出的作品,有一些与鲁迅的收藏重合,也有一些曾被鲁迅关注。其中战争和暴动的场面展示了高超的技巧,蕴藏着充沛的感情,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据当年参加木刻讲习会的学员回忆,鲁迅在观摩作品的时候对他们说,他曾经写信给在德国的朋友,想转请凯绥•珂勒惠支创作一组反映太平天国农民战争的铜版画。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鲁迅希望中国的木刻青年认真学习凯绥•珂勒惠支的艺术。鲁迅面对的,是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用艺术来呐喊、鼓舞和战斗,渴望获得广泛的影响和认同,引发对不公正社会的震动和破坏,因而,战争题材、反抗意识,最容易打动和俘获他们的心。鲁迅编辑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偏重战争题材和劳动者形象,如《商议》、《织工队》、《突击》、《收场》、《卡曼纽歌舞》、《耕夫》、《;麦辱》、《磨镰刀》、《城洞门下的武装》、《反抗》、《战场》、《俘虏》、《失业》等等。编辑过程中,鲁迅参考了托朋友从德国买回的《凯绥可勒惠支画帖》(Kaethe Kollwitz Mappe)。这本画帖,他前后购买了两个版本。但在编辑选集的时候,他使用了初版,而把修订再版送给了日本朋友。为什么这样做呢?他说是因为“后一版便变了内容,忧郁的多于战斗的了。”他看重战斗的作品,与当时中国的现实有关。
女艺术家作品在中国的影响是直接的。后来,鲁迅指导过的版画家的作品,如《水灾》、《殉难者》、《出路》、《母与子》、《黄包车夫》、《韩江舟子》等等,分明显示着凯绥•珂勒惠支的影响。而在他逝世后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后,木刻艺术家们更及时有效地运用了从德国艺术家那里学到的知识。
然而,鲁迅所了解的凯绥•珂勒惠支,绝不仅仅限于刻画战争的能手。便是在这个选集中,鲁迅的寓意也并不单一。在灾难与贫困,战争和牺牲交织的时代,这位德国女艺术家的作品最打动鲁迅的地方,其实不仅在战争和反抗。鲁迅说:“只要一翻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最根本的,是“深广的慈母之爱”!
鲁迅在《写于深夜里》一文中说:“这里面是穷困,疾病,饥饿,死亡……自然也有挣扎和争斗,但比较的少;这正如作者的自画像,脸上虽有憎恶和愤怒,而更多的是慈爱和悲悯的相同。这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的母亲的心的图像。”其时,鲁迅本人也到了晚年,对凯绥•珂勒惠支有了更亲切的理解。他介绍说:“然而她的画不仅是。悲哀’和“愤怒’,到晚年时,已从悲剧的,英雄的,暗淡的形式化蜕了。所以,那盖勒(Ott0 Nagel)批评她说:K.Kollwitz之所以于我们这样接近的,是在她那强有力的,无不包罗的母性。这漂泛于她的艺术之上,如一种善的征兆。这使我们希望离开人间。然而这也是对于更新和更好的。将来’的督促和信仰。”
鲁迅充分注意到了作为女性和母亲的凯绥•珂勒惠支,但是他更多地将这些体味留给了自己。他是否不愿让悲哀、怜悯、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扰乱正在呐喊、怒吼和突进的青年一代?
然而,他是否又在担心艺术的丰富性在青年一代的实践中会变得单调和稀薄?
遗憾的是,中国现代版画界却少有这样杰出的女性。鲁迅主办的木刻讲习会的十三门徒中没有女性,第二回木刻流动展览会上围坐在鲁迅身边的青年中也没有女性。如果说,木刻是一种男性的艺术,那么,中国的艺术家该怎样学习表现女性、母性的艺术精神呢?
现在,冲绳佐喜真美术馆的藏品为我们诠释凯绥•珂勒惠支拓展了视野,让我们更深入地思考战与和,生与死,养育与杀戮,希望与绝望,同时,也提醒我们,在生活和艺术的关系上,丰富和丰富中的平衡是多么重要。
凯绥•珂勒惠支是多面的,有人说她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宣传家,也有人说她是悲观的困苦的画家,更有人说她是宗教艺术家。鲁迅生前搜集了丰富的资料,可惜没来得及翻译出版。假以时日,他会继续介绍这位女艺术家多方面的成就。然而,直到现在,中国对凯绥•珂勒惠支的研究,还仅止于一两本小传和几本作品选。广大艺术爱好者对她的了解,似乎还无法跃出鲁迅的视野。
我们应该对中国版画80年发展史上的每一个起源及其流变,进行认真的梳理和反思。因此,在填写了凯绥•珂勒惠支的履历表后,自然要介绍她一生的艺术成就,完整的作品目录,全集……
北京鲁迅博物馆副馆畏、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黄番生
2011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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