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日月光华在斯
卿云烂兮，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中国文明从诞生之初，就有这样的朴素和美好。像一个人幕天席地风餐露宿，一脚跨出就看见日月山川，是敬畏，也是亲近，是感激，也是慨叹：旦复旦兮，旦复旦兮。不像西方人，“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显得突兀蛮横，神力高高凌驾于人力，文明的姿态是匍匐在地的，因此权力更应是谦逊及战战兢兢的。

我看青铜器时，便有这样的感慨。

青铜器是中国古代灿烂文明的载体。
先民在大地上行走，寻找石器并打磨，以为生产狩猎之用。大约到了新石器时代末期，一位先民偶然发现了天然的红铜，又偶然投进了火中，红铜熔化冷却后成了另外一种形状，先民由是知晓这种物质可熔可锻的特性。发现是天时地利的偶然，创造却是人脑进化的必然。此后，经过反复尝试与验证，先民发现红铜的硬度不及石器，但加入适量的锡、铅后会坚硬无比。在偶然与必然的交接点上，中国的青铜时代被开启了。
采矿、熔炼、制模、翻范、浇铸、拼接、抛光……哪怕铸造一个小小的觯，也要经历这复杂的每一道工序。而像司母戊大方鼎那样的重器，又该需要多少块陶范，多少人翻范、制模和浇铸？想来若无几百人的协作断难完成。像曾侯乙墓出土的盘尊，有大量镂空的立体装饰，无数彼此缠绕的蟠螭，又得多大的功夫才能做成？然则，如此巧夺天工的制作，一经成形是要打碎陶范的，也就是说，任何一件青铜器都是独一无二的，是这世间唯一的存在。所谓举世无双，至此方知珍贵。

饕餮纹、凤鸟纹、蟠螭纹、云雷纹、三角纹、乳丁纹、蝉纹……不同时期有着不同风格的纹饰，不同纹饰有着不同的意蕴。或神秘，或华美，或庄严，或亲切，或缛丽，或简洁，各成一种气象，显示着先民对天地、自然、万物、人与世界之关系的体认和感悟。我尤爱那饕餮纹，似龙非龙，如虎非虎，还兼有牛、羊、鹿、山魈的特征，在实体描绘的实里，带着思维想象的虚，竟是万事万物都聚到这里来了，繁复难言。然而不可触摸，因其宝相庄严，挟凌厉之威势，令人起敬畏心。
中国文化之深邃奇丽亦在于此。好比门神，好比钟馗，都是面目狰狞，须发皆张，一副威猛暴戾之相。但他们看守门户，看守凡俗人间，使魑魅魍魉不得近身，给中国人提供的是安全感，是太平世。两者并不矛盾，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美就隐在那凶相之下。李泽厚先生说是“狞厉的美”，我觉得是一种粗豪的妩媚，就像庙宇里怒目金刚拱卫着低眉菩萨，是中国式的想象和塑造，对立而统一，张力无限。看懂这些艺术品，才算稍稍触摸到中国文化的内核。

史学家称青铜器为“一部活生生的史书”。
《汉书》云：“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金”即青铜，古称还有“吉金”。九鼎乃国之神器，昭示天命所在，唯九州之主方可拥有。及至商汤灭夏，“鼎迁于商”，代表的是九州易主的合法性。武王伐纣而得九鼎，自周朝始，以鼎祭祀，君臣依周礼而拥有鼎，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等级森严，不可僭越。《左传》记，楚庄王“伐陆浑之戎，遂至於雒，观兵于周疆”，周定王派王孙满劳军，楚庄王问九鼎之大小轻重，王孙满对曰：“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问鼎”遂成谋夺天下的代名词。周朝覆亡，九鼎沉于泗水，后秦始皇出巡，曾专门派人打捞，也想得之以证明自己的上膺天命。
在鼎之外，还有作为食器的鬲、甗、簋、簠、盨，酒器的爵、角、斝、尊、觯、觚、兕觥，水器的罍、盘、匜、瓿、盂，以及乐器的钟、铙、钲，兵器的钺等，或以图形，或以铭文，或以其富有时代感的造型和纹饰，记录着一个一个时代的历史。记事耀功，占卜问筮，祭祀先祖，记载战争，展示狩猎、耕耘、蚕桑等现世生活……青铜器上的礼俗、文化和史实，是最为真实的历史，那是先祖们亲手记下，隔着几千年的时光传给炎黄子孙的。

不知经过多少双手，走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流年，如今它们来到我手中。“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青铜器的闪亮已被锈蚀，唯有重量依然，纹饰依然，久远的神秘和庄正依然，仿佛那亘古的星辰大地都随之来了。
一器在手，日月光华在斯，开阔生焉，崇敬生焉，对华夏文明的热爱亦生焉。

因着这份热爱，我孜孜不倦地收集，不独青铜器，还有牌饰、兵器、盔甲、制钱、陶俑等。今作一书，特为收录，不为展示，只为向璀璨的华夏文明致以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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