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怪哉怪斋—自序
　　啃了几本图书，写了几篇文章，当了几天小官，捡了多年“破烂”……悠哉悠哉之间， 忽然年已半百。回眸张望，一世无成，只剩下这堆年岁比我老得多、却依然还在陪我一起游戏的古玩。
　　本人钟情于古玩，与家庭背景无关、与所学专业无关、更与从事的职业无关。倘若非要找个相关的缘由，恐怕就是天性古怪所使然。我的一生真可谓与“怪”有缘：好读怪书、善交怪人、多有怪论、常遇怪事、爱藏怪物……我的收藏之路，便是由我引发的一桩区区怪事而开始的——
　　1983年3月，我到团省委开会。夜幕降临时分，独自身披潇潇春雨，脚踩涓涓细流，沿五四路向南，要去的是十分熟悉的新华书店，却奇怪地迈进了陌生的东方书画社。但我立刻发现这里颇有情趣，而且偏偏被一幅古怪离奇的水墨人物给吸住了眼球。画的是仙人刘海，书体怪诞的长跋却看不明白，可我又非要弄个明白不可，所以驻足静观揣摩。殊不知，隔着柜台在轻声交谈的青年男女，竟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许久，传来售货员沉闷的男低音：“想买就快一点，等下就关门了。”我这人就是怪脾气，偏偏赖着不走，还顶了他一句：“这么贵的东西，看清楚了再买也不迟！”改革初期的人真是老实厚道，我也厚道老实，硬着头皮看了，只好硬着头皮买了。平生第一回因为赌气而掏钱买画，况且还是没啥名头的东西，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路上一个劲地骂着“黄永厚，都是被你这个妖怪给害的！”骂着骂着，“黄永厚”由此走进并印在了我的心田。
　　本人恰恰又是个用心重情的家伙。两年后，我有幸成为组织培养的对象，被选派到享有“青年领袖摇篮”之称的中央团校进行深造。来自全国各地、各军兵种的196名同学，年龄多在三十以下，都是青一色的官，只是官大官小而已。人人春风得意，个个胸怀大志，我亦并不例外。唯一的区别，自己不时还要到琉璃厂走走看看，走走那蕴藏着千百年兴衰史的古董店，看看书画皆怪的黄永厚究竟何许人也？“功夫不负有心人”，次年我便在荣宝斋见到黄永厚的四帧斗方，并得到了他的具体地址。回到学校，我即提笔去信，用文言文表述了自己购画和寻人的经历。1986年6月9日，黄永厚先生复函称我为“兄”，文辞如同《刘海戏蟾》一般颇具怪诞：“我的画，本想让朋友带到福建这个开放的前线去骗骗老外，没想到却击中了自己的同胞。先寄四张旧作，以示补偿……您能进中央团校，想必是个当官的。要好好当官，当个好官，中国的老百姓需要好官。《捉蒲团》就是鄙人亲身经历后的感叹之作……。”回信看似答非所问，却话外有音，意味深长。我已预感到，黄永厚笃定是中国画坛上的一位怪人奇才。
　　同年9月16日，在京城南沙沟其兄黄永玉的家里，我终于见到了这位被刘海粟誉为“不从流俗的大丈夫” 。 开门后，身材精瘦的永厚先生被我的年少给吓了一跳，张口大吼：“我这死老头被你的八股文给骗了！你怎么跟我的小孩一般大哟？！”这天夜里，初秋气爽，明月如镜，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两代人，寄宿于“乔老爷”（中央组织部原副部长乔明甫）的陋室，无拘无束，坦诚相见，谈家事、论国是；谈艺术、论人生，促膝长谈达四个半小时之久。谈到兴奋之处，老人禁不住挥毫泼墨，为我作《蜀道难》斗方，可见其用心良苦。时至今日，永厚先生的一席肺腑之言，依然令我难忘和伤感：“作画可以直抒胸臆，做官就得忍气吞声……我作画就是爱骂人，对当官的我至少可以指桑骂槐。你走仕途，不仅不可以骂人，而且还不可以随便说话，更不可推心置腹……。”次日早晨，释怀后的我小睡醒来，永厚先生已在客厅读报，指着当天《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问道：“这个吴家豪是我眼前的小弟吗？”我看了一眼：“是的。”他夸了我的文采后，突然话锋一转：“我看你是个好人，因为你耿直；但你做不了大官，也是因为你耿直。信不信，咱们走着瞧！”
　　永厚先生真是个“巫师”。学成不到两年，已经担任福建省维护青少年权益中心秘书长的我，在即将正式调入省委组织部的前夕，仕途上“致命”一击从天而降……重创之下，迷茫之际，二十五年前《周公》一书的作者、时已身为高官的宋峻教授，披星亲临我的斗室。因为他知道我昔日的爱好，所以开导十分有效：重拾旧好，以古养心，借古开新，即轻松地工作，用心于爱好，因为爱好古物同样可以成就一方天地，而且既属于自己，也有利于社会……长辈与后生、上司与部下、当权者与失落人，平起平坐于没有扶手的木板凳上，宋老师的言行令我感动不已、豁然开朗。此后数日，我敞怀抒情，无所谓平仄，作绝句有云：“逆流研墨写荣辱，纸作乌纱对圣贤。四面金壁生寒气，一隅断墙出太阳。”“一失足成布衣红，重携旧爱腹不空。手握碗盘拜三姑，肩扛破烂进故宫！”于是乎，我毅然将仕途上的重大挫折变为人生中的重要转折，弃往开来，轻“仕”重“市”：把财力投入于古董中，把精力集中在游戏间，遂开始大范围、不间断地选购藏品，诸如元末明初柳荫八骏图、紫檀木带托泥大香几、黄花梨雕花霸王花几等等，都成了我时下“疗伤”的灵丹妙药，抚慰着我受伤的良心，坚定了我人生的抉择。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因为多数人住宅面积受限，又逢新一轮旧屋拆迁待建，我便乘“虚”而入，重点收藏了一批古典红木家俱，仅各式条案就达九件之多……触物生情，抚今追昔，有感而发，诗兴又起：“宦海沉浮自由泳，人生来去踢踏舞。”“十年仕途两眼黑，一朝市井满堂红！”
　　因祸得福，否极泰来。与仕途相比，我的收藏之路近乎于一帆风顺，因为我对古玩已经有了一定的知识储备和实践积累，更由于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和丰富的古物旧藏。福州，一座有着两千二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尤其在清末民初，一批出自福州的文人士大夫，纷纷投身国事，甚至跻身皇宫内府，对当时的政治、文化、军事都产生过重要影响，诸如林则徐、严复、林纾、郑孝胥等人。他们在“解甲归田”之后，大都落叶归根于三坊七巷，使这里成为名人云集之处，也成了深藏中华宝物之库。据有关档案记载：溥仪帝师陈宝琛诸君就曾借出过不少清宫旧藏，去向何处，不得而知，所以备受藏家的关注和追寻。遗憾的是，改革开放伊始，一些不法奸商便捷足先登，在此大敛不义之财，一组嘉庆官窑茶具，被他们倒卖到境外的价格仅有八佰港元……至今依然流落他乡的明代紫檀木雕夔龙纹大画案、黄花梨木雕花十二扇大屏风，包括2004年在翰海闪亮登场的元代蓝釉描金龙纹玉壶春瓶等稀世珍宝，都是出自于闽都榕城！令人扼腕叹息的同时，我也意识到淘宝还有机会，于是便“广交拾荒者，拉拢知情人”，并着重收集当时被大家小觑为“雕虫小技”的竹木玩偶：小器折射大千、通俗演绎高雅、廉材造就珍贵，实在令我情有独钟！日积月累，藏品渐丰，乐在其中，或成为我温馨的生活用品，或成为我游戏的快乐伙伴，或成为我倾吐的可靠对象——人生的低谷竟把我反弹到收藏的潮头，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像吸毒一样上瘾，如赌徒一般疯狂，无论白天黑夜，不管台风雨雪，只要听说有宝，哪怕天涯海角，随即拔腿就跑——这就是昔日挫折中的我、也是今天年已半百的我，所以圈内的人都说我怪，有的好友干脆就喊我“怪吴”。
　　不错，本人就有一方闲章——“吴家豪好古怪”，可谓一语双关。一来我的生性确实有点儿古怪，二来我的收藏好古更好怪：怪奇的、怪少的；怪大的、怪小的……凡见到怪的，心情便怪好！于是干脆就把陋室起名为“怪斋”。如今，怪斋里住着一位怪人，还有几件怪古老却不值钱的“破烂”。但毕竟玩了二十几年，所以本人在当地小有名声，有人称我为“老师”，有人赞我为“行家”，其实自己心中最有数：啥也不是，就连收藏协会的会员都不是，顶多算个业余玩家而已。正因为我既不是专门的古董收藏家，更非专业的文物鉴定师，“业余”反倒使我没有包袱而放开手脚：坐而盘古，行而论道；把脉古今，分清是非；不分贵贱，审判真伪；定夺良莠，取舍高下；轻视得失，善待大小……正是摆脱束缚后的自由与没有光环的自在，让我这个“年富不得志、穷途却得意”的一介老夫，脱口唱出了这曲概括吾生而且天真依旧的《五秩生日歌》——
　　少年得志席上狂，干净茅台辞春风。
　　关进陋室不悔过，重出江湖更正经。
　　一双大脚穿南北，两只小眼勾东西。
　　揽月九天抱金凤，捉鳖五洋遇贵人。
　　握手珍奇苦是非，启齿平淡乐古今。
　　行草唐诗破规矩，坐闻元曲守乡音。
　　高枕玩具梦江山，低吟童谣颂爱情。
　　文物补壁修怪斋，养家养颜养天君。
　　人有近愁，亦怀远忧。何解忧愁，古玩良药。爱好已久，感慨颇多。我在《玩物笔记》中留有心得一段：收藏乃一项有情的游戏，且为一门有趣的学问，还是一种有益的谋生手段，既给他人以出路，又为自己留后路；少给别人找麻烦，多为自己添快乐……古玩给我以生活保障，赐我以思想火花，更让我有了情感寄托和精神向往。所以我把古玩视为一生的财富，既是物质的财富更是精神的财富：藏物得道，鉴古论今；存真去伪，正言定心；花钱留情，助人利己——年青时，我爱我养古董；年老后，古董养我伴我！
　　信手写来，怪话连篇，仅为自序。
　　戊子四月初八夜，五秩酌后即兴就
　　怪斋主人

目录
自序 怪哉怪斋
上篇•藏品
瓷器 好色之徒
玉器 敬古之人
竹器 虚实之士
木器 老朽之才
下篇•怪论
好玩老妖怪
劝君莫入道
入道书为先
找个好人家
花心赛专一
受骗也受益
隐瞒事竟成
官非比民贵
何来竹木癖
辛苦莫心苦
花钱买开心
誓死追先贤
后记•歪门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