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县剪纸所栖身的是冀西北一片古老的土地,当这一片古老土地上的艺人用他们的刻刀和色笔在素纸上刻琢和绘染时,他们也是在刻琢和绘染着冀西北这一片土地的风骨筋络和日月逾迈...
蔚县古称蔚州,位于河北省西北部,距北京约200公里,地处冀、晋交界之地,北邻内蒙古。远在新石器时代,这片乡土上就开始有了人类活动的踪迹,泥河湾地层、庄窠、三关等遗址记录着人类在这里最早的生息。据考古发掘,在壶流河的两岸曾分布着50多处氏族部落,是我国古代北方先民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大禹治水之后,把天下分为九州,蔚县属冀州;商末周初,这一带称代国;秦统一中国,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蔚县属代郡;北周大象二年始称蔚州;唐宋时期为汉族与少数民族争夺的战场;明洪武七年,蔚州被视为北方的要塞重地,设蔚州卫屯兵戍边,由此在明清600年中逐渐发展成为我国北方一个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为蔚州沉积下了783处各类文物遗存,蔚县博物馆内珍藏的文物达5000多件,如今人们流连于这些展品前悠缓地踱步和徘徊,实际上却是跨越了这片古老乡土最为漫长时间间隔的一次历史之旅,而它也将每一个参观者置入一个具有时间深度的境域,遥想蔚州的历史直至解释自己的起源...
蔚县地势周围高,中间低,是个典型的山间构造盆地。恒山余脉由晋入蔚,分成南北两支,将蔚县四周环绕起来,形成了两山夹一川的格局:两山,即是南山、北山,中间夹的一块方圆百余里的壶形平原,被称为“蔚萝川”。造物的天然把蔚县分为了南部深山、中部河川、北部丘陵三个不同的自然区域。河川区,由被蔚县人誉为母亲河的壶流河滋润着万顷良田,形成了稻粟飘香的米粮川;北部丘陵区蕴藏着丰富的煤炭;南部深山区,巍峨高耸的南、北两山给蔚县留下了许多关隘,最著名的有石门峪、飞狐峪、九宫口、松枝口、金河口、鸳鸯口、榆林关和五岔口八大峪口。这些众多的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使得蔚县自古以来既是中原与北方、汉族与少数民族进行文化、经济贸易交流的重要地区之一,又是兵家必争之地。《蔚州志》上说:“连上谷而接云中,山川险固,关隘深严;控燕晋之要冲,为边陲之屏蔽。”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中也称:“倒马、紫荆必于蔚州,虽弹丸之地,亦号锁阴,关深隘险,地重势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丰饶充沛的资源物产使这里从春秋时起就成为南征北战的交汇点和折戟沉沙的古战场。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兵戎相见的战事,一直喧嚣到明初才渐趋安定。
弥久的鏖战给蔚县留下的最为独特的景观是坚固的城墙和古堡。蔚州城墙始建于北周大象二年,重修于明洪武五年。城池坚固,坚不可摧,誉为铁城,至今残存的古城墙仍然在昭示着昔日战场的残酷和悲壮。而在壶流河两岸的村庄中为了防御此伏彼起的战火和不期而至的自然灾害,长期以来人们便夯土围墙、筑堡垒城,以此来防御山洪水患、狂风恶飙,兼以外防鞑虏、内防匪祸,由此耸立起的一座座坚堡固寨形成一道奇特的古民居文化景观。它东起桃花堡,西至暖泉堡,南起黑石岭堡,北至白草窑堡,在方圆百余里的县境内村以堡为障、堡以村为垒,山川村堡错落掩映、幻景丛生,蔚县人自豪地将这些历史遗迹称为“八百村庄八百堡”。慷慨悲歌的历史筑就了城墙古堡厚重的脊梁,也筑就了这一带子民同他们建造的城墙古堡一样硬朗的风骨和豪放的气宇,并由此生发出他们用锋利的刀尖在薄纸上运转自如地刻琢时所展现的北方人挥斥方遒般的劲气和阳刚。
当这些由古代中国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汉族融合的后裔们最终选定这样的一些城墙和古堡作为他们浪迹天涯的归宿后,烽火灼云的险境抑或刀光剑影的恐怖都不再能阻挡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坚强而固执地生长。为了维持生存,他们把奇峡险谷和战事的要塞也开发成了谋生通商的出路。昭示着这种历史遗迹的,是在蔚州周围绵延群山中迂回蜿蜒着筚路蓝缕的蔚州人八条通商古道:穿越石门峪通往灵丘,直达太原、山陕;过飞狐峪,途经倒马关,进入中原;经九宫口峪,到涞源,过紫荆关到达京津;过松枝口峪,翻过岭南,直达涞水,进入京西;经鸳鸯口、渡过桑干河,越过深井十八盘直达宣化、张家口,再经沽源通往辽东;过榆林关到阳原、东城、怀安,直达内蒙古库伦和恰克图;经五岔口,过阳原西城通往山西大同和内蒙古包头、临河一带。在没有机动运输工具的时代,这些古径一直是华北平原与山西黄土高原、蒙古大草原间的通商要道之一。这些如今岑寂的古径,当年曾行走着南来北往、西去东进的独特运货队伍被当地人称为“高脚骡帮”。它们穿行于乱石巉岩、往返于盘陀曲径,昼夜络绎不绝,四季铃声叮当。骡帮南下时运出去了草原的皮毛、干果、药材,蔚县的煤炭、白麻、小米、大缸等物资;北归时驮回来花生、红枣等京津杂货,中原的小土布、棉花、鞋帽、服装等,苏杭的丝绸、茶叶等。于是,蔚县便成了关内外物资交流的集散中心,并崛起了八大商贸集镇。一代又一代,高脚骡帮在这些巉岩耸立的古商道上的跋涉、小贩们肩挑背背的徒步穿越,既走出了乡间安土重迁的闭塞和壶流河两岸经济与商业的繁荣,也走出了蔚县人善做生意的开通和机敏。民国年间,蔚县城有名的经营京广杂货的“福恒永”、“同德厚”、“恒升义”,经营棉布绸缎的“文泰锦”绸缎店、“枝祥益”绸缎店、“巨义隆”绸缎店,钱庄、镖局等,不仅在周围数百里内享有盛誉,而且著名商人王朴等还把买卖做到京津和国外。据不完全统计,当时仅蔚县城内的毛皮商号就达百余家,这些被当地人称为“毛毛匠”的人以手巧技精闻名,一批又一批被都市的大商号聘去当了经理、案头⑴。史料显示,在距蔚县150公里的张家口市近八百家从事毛皮行业的商号中,就有近两万人是蔚县人。蔚县下平油村田旺高开设的“谦生义”皮号,从咸丰、同治一直经营到民国,县内许多村镇都有“谦生义”作坊,生产的羔皮80%销往山东。当年,济南皮货商们非“谦生义”货不买;“德巨生”皮号生产的皮袄、皮裤、皮坎肩等一直都是抚顺、大连、内蒙古、新疆的抢手货;而“逯元昌”皮号生产的鼠皮、红狐皮、白狐皮、沙狐皮、黄鼬皮等细皮货甚至远销到了欧美。繁荣的商业和富裕的蔚萝川颐养出这一方水土上的安居乐业,特别是明清600年的社会相对稳定,将蔚县酿成了我国北方重要的工、商、农、牧产品贸易繁忙的旱码头之一,也成为内地和边塞多民族交融聚居之地,进而带来了多民族、多地域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也催开了人们丰裕生活之外从事创造蔚县窗花和蔚县秧歌两朵民间艺术的奇葩。
悠久的历史,重要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地位滋养出了壶流河两岸人文化的丰腴、灵秀和聪颖。虽说蔚县古时只是个在史书上留下有限记载的塞外小盆地,但却有着浓厚的重视讲学和教学的滥觞。这一片土地一直期盼着武胜文强,有着文修武备的满志踌躇。早在古代国时代,春秋战国之际著名的墨家大师墨子就讲学到这里,孔子的弟子也被请来传授中原文明,从而奠定了代国先“在七国之前称王”(见《太平寰宇记》)的壮举。至元朝中期亦建有地方学宫(亦称文庙)。学宫占地五十余亩,明、清至民国年间,每年春秋两季,均在学宫举行隆重的“祭孔大典”。据《蔚州志》记载,这里还建有多处书院:元代在州西三十里暖泉就建有“暖泉书院”;康熙九年知州佟湘年在城内建的会文义塾在儒学东,读书林在州署南。东乡义学,在东街,旧名“蔚萝书院”,由乾隆四年邑候补主事李舜臣所建,后又经邑知县李际春重修。文蔚书院在东街,是乾隆四十年知州靳荣藩所建。学风之盛,全国罕见。据史册记载,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蔚县仅进士、举人就达355名,封建王朝的六部大吏中曾有五位出于蔚县,将军多位,七品以下芝麻官不胜枚举。明代蔚县人尹耕所著的《两镇三关通志》是部中外很有影响的名志,清初魏象枢的《寒松堂集》、《知言录》等在文学和学术界也很有影响。徜徉于青山秀水间的这片乡土,拾遗于古树掩藏下的这些书院,遥想历代先贤们在这里的育民、教化鸿图,犹如目睹了这一片古老乡土上的另一种精神上的富庶与殷实。它与蔚州大地一起化育和陶冶出生活在这一片乡土上的刚勇忠烈、挚诚豪放、机敏聪慧、勤劳务实、尚贤好学的北地子民之精神风采。
溯根寻源,蔚县这片由恒山、太行山、燕山的三山余脉交汇的盆地、夹合在城墙和水脉间的古老的土地,充满精彩和神秘。几千年来,山脉和城墙将其密闭起来,而山间的峪口和绵延的水脉则将其与更为宽广的世界联系起来,使它形成能够在相对闭塞中滋养、孕育和深植本土文化命脉根底的乡土地域,同时也使它成为在疏通中能够舒展这些根底、辗转于传统与现代的时间序列、不断成长和演变着的一个独特的文化单元和景观。
当一切鏖战和纷纭都湮灭成为尘埃旧事,此时古城墙千年前的嵯峨已一点一点地消损、凝固成此刻日暮斜阳中的平静和安详,不免让人有一种面对耄耋老人般的唏嘘和感喟。然而,不经意间,蔚萝川的子民们已在城墙和古堡斑驳的臂膀、厚重的脊梁中风雨兼程地跋涉过了数千年的更朝换代,而壶流河两岸的川堡和山岳并没有因历史的流逝而失色,却随日月轮回变得更加凝重、粗犷和洗炼。它所呈现的沧桑,恰似上天在城墙和水脉间剪刻出的一幅最为巨大壮丽的剪纸,坦坦荡荡地铺陈在壶流河宽广博大的臂弯里,无声地讲述着陈列它的这片土地烽火狼烟抑或桑间濮上的繁华、艰辛和坎坷,并化为神奇的艺术之花张贴在千家万户的窗户上...
文章来源:《中国民间剪纸集成---蔚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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