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真正欣赏到那些粘贴在白麻纸窗户上的绚丽窗花,就要等到腊月年根子底下去壶流河两岸的古堡里。那时才是蔚县这一片俗厚风淳的古老土地乡土民风最浓烈、最火爆、最撩人的时候。
一年忙忙碌碌的农事歇了手,囤满缸溢的丰收欢乐又连上了筹备春节的喜庆。庄户人家办年货、烙发家馍馍⑹、蒸馍馍花、压欢天喜地地准备过大年。那时,虽然冬日的壶流河仍旧冻得硬梆梆的像一条银带子,堂屋的水缸里甚至还挂着白亮亮的冰碴碴,但庄户人家忙年的热闹和喜气劲儿却已把腊月里冰天雪地的寒冷鼓动出了让人心跳的暖意。
“糊窗子、贴对联,干干净净过大年。”庄户人家紧紧张张地忙到了临年三十,最重要的一项过年活动就是贴对子、贴窗花、挂红灯。人们对于年节前打扫和修饰的仔细,就像新媳妇儿上轿前最后的梳妆打扮那样认真和庄重。一入了腊月,各村各堡就在庙堂设下笔墨案,由守庙的僧人、道士或者村里的记账先生和读过书的人为村民们写对子。蔚县人的对子贴得又多又满,除了大门两侧以外,井台、磨道、堂门、屋门、库房、厨房、煤房、牲口圈、鸡窝、厕所、瓮缸、马车等处处都不会遗漏。这时候,就是再穷的人家也要用各色彩纸将家里家外装饰得喜气洋洋,盼望着能用这种氛围讨得来年的吉利。对联形式虽然大同小异,但正、行、草、隶、篆,王、柳、颜、赵、黄却飘逸洒脱各显风采,犹如一场家家参与、规模宏大的书法展览。男人们在忙完了自家的事后还要参加从堡门口一直到村堡中心的街面上挂花花绿绿的过街纸(俗称挂彩或吊挂)活动,给堡里的老堡门、旧戏楼也贴上红通通的对子,而那些贴了红对子的古堡和老戏楼也就变成了大年里穿着花红柳绿簇新衣褂的孩子一样,倏忽间显得年轻而新鲜起来。这些姹紫嫣红的纸饰由此便在村村堡堡的节日里喜气洋洋地唱着主角,似乎它们和村堡、乡民在一道祈春。在蔚县人眼里,贴红挂绿不仅是一种古老的民俗传统,也包含着精神的追求和虔诚。
而在所有这些装饰粘贴中,最令蔚县人喜悦和惬意的就是在糊好了白生生、平展展麻纸的大窗户上贴上一回回绚丽鲜艳的纸窗花。蔚县人管贴窗花叫“挂喜”,即张贴喜庆的意思。因为“白”在蔚县还代表着丧气,“红”代表着喜气,去掉丧气添加喜气,贴窗花的风俗便应运而生了。届时,举家出动,老少齐动手,边贴边讲,既是一种传统美德教育,又营造出一种举家和睦团结奋进的气氛。
这些窗花,有的是老乡们自己刻染的,有的是赶集置办年货时精心挑选买来的。贴窗花,一般是以家里年长的女人为主,众人协力配合来贴。他们把多日酝酿在心中的设计,在幌窗、风窗的内侧巧妙地安排布局,细致的人家还要在内部贴有窗花的窗户纸外边再贴上浅粉色的“广文”。这种广文有的是单独的一幅浅粉色的大方形纸,有的则是依着窗花的布局,先在中间贴一块方形的纸,四周再各贴上一个大小相同的三角形纸,而每个小三角形恰好遮住半个窗空,颜色也为粉红色。它们的主要作用是用来衬托窗花,日光透过广文后再照到窗户里面粘贴的窗花上。经过这种安排,便将日光播撒成淡粉色,柔和地投射在窗花上,使那些本来色彩绚烂的窗花又弥散着一层粉嘟嘟的神秘光晕,衬得异彩纷呈的窗花装饰格外新鲜和喜庆。如果年节正赶上家里死了人、还在服丧期,人们也要贴对子、贴窗花,只不过对所贴对子和窗花的颜色有特殊的规定:即服丧期第一年要贴蓝色的对子,第二年要贴绿色的对子,而窗花也以蓝、绿、黄色为主。这类特殊的窗花被称为“素窗花”,相应地那时的广文也就换成了绿色。
“挂喜”从字面上就形象地说明了蔚县人贴窗花的用意和目的。“喜”字关系到蔚县窗花的主题也影响着窗花的构图、色彩和造型。终日耕作的农民一年到头祈盼的就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老人福寿双全,夫妻百年好合,孩子健康壮实。因此,蔚县窗花的花卉图案里都是茁壮的五谷,翠灵的蔬菜,饱满的谷穗,硕大的紫茄子、绿茵茵的黄瓜、水灵灵的嫩萝卜;动物图案则是壮牛大马,肥猪胖羊,鸭、鱼、兔、小猫、小狗也都是嬉戏玩耍、欢蹦乱跳的神态,即便是像老虎、狮子那样的猛兽在窗花上也都憨态可掬,毫无伤人的凶相。蔚县窗花的戏里没有悲剧,多的是《大庆寿》、《天门阵》、《锁五龙》、《苟家滩》、《小放牛》、《锯大缸》、《下河东》、《醉八仙》的英勇、热闹和喜庆。在三国戏中有《铜雀台》、《回荆州》、《长坂坡》、《借东风》等,但决不刻《走麦城》、《火烧连营》⋯⋯这种喜气里融合的是乡民对于真善美的自然而纯朴的向往,颂扬的是智慧勇敢和英雄豪杰精神。一对鸳鸯象征着爱情的忠贞不渝,几只大桃寓意着健康长寿,龙凤表示和美祥瑞,蝙蝠比喻福气,老虎带着虎气生生的生命力,金蟾蕴含着对富裕兴旺的祈盼⋯⋯喜气使蔚县的窗花既透着一种打动人的喜悦、欢畅、爽朗和明快,又昭示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热爱和追求。这样的喜气挂在窗空上,就犹如那时展现在乡民们眉梢上、嘴角间的笑意和陶醉。
对联贴满了、窗花贴好了,村堡里的人们就会在门口挂起红灯笼。早年间挂的都是自家制作的各式灯笼。当家家户户的灯笼亮得红通通的时候,就到了守岁的人们围坐在炕头同样红通通的火盆旁,嗑瓜子、剥花生、喝红糖水、唠家常的大年夜了。那时,张贴在窗空中的一幅幅花鸟鱼虫、生肖戏人窗花喜盈盈地注视着炕头上一家老少团圆和美的欢乐情景,好像在羡慕人间的幸福。虽然人们祈盼的春天还在与严冬办理交接手续,但这些抢先绽开的窗花已使村堡中的万物充满了喜气和生机,甚至连拥着壶流河的连绵的大山们硬冷僵直的身骨也似乎在一夜间柔软有生气起来。人们从这种柔软中,似乎可以幻化出壶流河春天里同样柔软荡漾着的水波了。为了迎接这个变化,到了五更天,天色还黑漆漆的时候,人们便起来点燃起菜籽杆和柏树枝的“照天草”。于是,在一座座村堡中的农家院落、大街小巷、村堡门口煨起一堆堆红通通的旺火,迎接“喜神”降临。火光映在窗花上,映在一张张打扮一新的大人小孩的脸上,耳畔响着照天草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炸破晨空的清脆热闹的爆竹声,恍然间这一年的春天曙光便赶着早在古老的村堡和庄户人家贴满五颜六色窗花的窗户召唤下登了场⋯⋯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蔚县麻纸窗户上的窗花风景陶醉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创造它们的人,也感动着南来北往所有看到这种风景线的人。但蔚县麻纸窗户上这些美丽的窗花到底是由谁最早创作出来的呢?却没有人能答上来。因为它像所有民间艺术创作中所具有的集体性特点一样,已经很难追溯到某一个特别具体的人了,流传着的大多是各种各样的传说。不过,蔚县人在窗户上张贴窗饰的习俗却很久远,据现今还保存的剪纸就可以推到500多年前的明代成化年间,但那时的剪纸只是单色简单图案。
单色窗花,色彩单一,纸厚挡光,线条粗笨,虽有装饰之美,却不能满足蔚县人表达喜庆和热闹心理的需要。于是在时间推移中,有心人便用各种各样的彩纸剪出窗花贴在窗子上:先是用红红绿绿的色纸,用剪刀铰成简单的图案贴在窗空上,后来还用色纸拼成图案贴在窗空上。除此以外,逢年过节时,蔚县人还喜欢张贴“大纸”和“常钱”。所谓“大纸”,即用彩纸切割成长方形纸、后面拖着两根长长的纸飘带,象征春归的燕子,上面书有合家欢乐、欢度春节、吉庆有余、五谷丰登等吉利话,贴在门头用来驱邪避灾、祈求吉祥。常钱,是用五色染成的五色彩纸,在上面铰出分布均匀的数个四边形或菱形小孔儿,贴在窗子上表示盼望着新的一年财源广进。此外,有钱的富户还在窗空上搞出一些更讲究的花样来,例如早年间蔚县商家的有钱人就曾贴过一种“天皮亮”,即用当地出产的槐花汁等自然色加糖稀,在薄薄的云母片上,绘出花卉等图案粘贴在窗户上。由于云母片透明,既好看又可以起到玻璃的作用。
商业的逐渐兴盛和发达,引发了蔚县古老单色剪纸的革命。清朝咸丰、同治年间,从冀中的武强县输入了一种木版水印糊窗纸,按北方大幌窗上的窗棂格空设计,一格一格地印着装饰图案,有花卉,也有戏曲人物。这种糊窗纸当然要比原先单色窗花的图案细致好看,色彩也丰富,因此对蔚县的传统造纸业和古老的单色剪纸造成巨大冲击。于是,心灵手巧的蔚县人便开始探索在麻纸上画装饰图案的“窗空”剪纸艺术,并涌现出王先生、吕会、张道士、刘老布、翟文玉、翟姓媳妇等第一批敢吃螃蟹的人——点彩剪纸艺术探索者。
追溯蔚县点彩剪纸艺术的形成过程,可以说是一项多种技艺的合成成果。从已知的首批探索者的组成成分看,王先生名叫王质是位识文断字的私塾先生,吕会是糊纸扎的阴阳先生,张道士虽然身在寺院却是当地绘画、糊纸扎的高手,刘老布是位打造首饰的银匠,翟文玉是位懂得多种技艺的手工艺人,而聋哑人翟姓媳妇却以心灵手巧、善裁缝刺绣编织闻名乡邻。这些各具特色、各有所长的人,既具备了创造点彩剪纸所需的技艺条件,又具备欣赏、切磋、嫁接和创新的素质。他们有的合作,有的求能问贤,有的埋头独钻,于是一项新的民间艺术品种——蔚县点彩剪纸,便在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验、失败、再试验、再失败中,经过多年琢磨终于诞生了。由于刻染相对粗糙,因此被称为“草窗花”。这个时间,大约在清代咸丰初年,被称为“初始期”。
在剪纸上染色,在现代人看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从来没有做过的时代却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和创造。他们的贡献是运用传统的剪纸艺术形式和蔚县盛产白麻纸的优势,借鉴年画、绘画、刺绣、皮影等艺术的色彩美,将颜色用于剪纸,使古老的蔚县剪纸窗花摆脱了传统单色剪纸的单调和平淡,走向缤纷和华美的大道。由于这种剪纸是用修足刀刻成的,因此又被称为“足窗花”。
在第一代艺人创造“足窗花”的基础上,大约在清同治至光绪年间涌现出第二代蔚县点彩剪纸艺人。在艺术史研究中,大家习惯将这个阶段称为“成熟期”。所谓成熟期,即指蔚县剪纸艺人基本掌握了点彩剪纸的要素,总结出比较成熟的刻染规律,试制出一些刻染的重要工具,形成特有的艺术品种问世并得到广大群众的认可。这个时期从事点彩剪纸的艺人已不是几个人,而是成群成伙的几十人、甚至上百人,其代表人物为蔚县南张庄农民周瑶、李家庄村民温新春等。他们的主要贡献是将初创阶段形成的点彩剪纸技艺弘扬光大,熟练地运用红、黄、蓝、绿、紫五大色,并刻出以戏曲为主题的戏人剪纸。因其戏人形象呆板、粗糙、形似装粮食的口袋,花卉用色搭配不当、缺乏过渡色,被后世群众贬称为“口袋戏”、“五大色”。
蔚县点彩剪纸的第三代艺人生活在清光绪至新中国成立初期。这一代艺人在承袭前两代艺人成就的基础上,借助国外化学色的输入,使蔚县点彩剪纸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仅产品出神入化在全国独树一帜,而且人才辈出、声名远播。据田野调查,有名有姓者数以百计,其中尤以王老赏、周赐、王守业、李生、李佃士、赵金城、周永明、宗大发、陈槐、曹佃成等闻名,呈现出群星灿烂、众星捧月的局面。他们的主要贡献是使蔚县点彩剪纸形成了以戏曲人物和花卉为主题的独特艺术风貌,作品构思奇巧、姿态生动,刀法精湛、雕琢精美,色彩鲜明、风情浓郁,不仅构成当地奇特的民间文化产业和民俗风景线,而且热销北方各省。特别是涌现出被当地群众奉为圣明的点彩剪纸艺术大师王老赏这样的人物,使蔚县剪纸艺术的发展达到巅峰。因此,专家学者们将蔚县点彩剪纸艺术发展的这个阶段称为“创新期”。
蔚县点彩剪纸创新期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为南张庄剪纸艺人王老赏。他生于1890年,1951年逝世。他本是一位世代为农的农家子弟,农闲时也曾到皮革、木匠等手工艺作坊当过帮工或做些小买卖,以聪明好学、耐苦助人闻名乡邻。他粗通文学、爱看戏,尤其喜欢读一些通俗演义,后来又迷上了刻窗花,先从师于本村窗花师傅周瑶,又拜师于县城南关的吕翟两家。王老赏对于当时那种比较粗笨的“口袋戏”、“五大色”,感到很不满足,便把吕家和翟家的窗花样子重新进行加工、修改和润色。由于喜欢戏曲和演义,他在戏人的再创作上下得功夫最大,经他改革后的窗花戏人造型优美,性格鲜明,场面生动,刀法凝炼,一扫过去千人一面死板单调的窗花样式。在花卉上,王老赏也做了改进,许多花卉图案经他润色和加工后,在造型、构图和色彩上都有了长足进步。当时与王老赏同一时期的大量剪纸艺人也在继承中进行创作,从而使蔚县剪纸不断推陈出新,形成自己的风格,发展成为具有鲜明地域特色和文化内涵的民间艺术奇苑。
创新期出现的作品与初创期、成熟期出现的各种窗花相比,无论是艺术造型、文化含量,还是点彩、刀刻技艺水平,都有了革故鼎新的升华和突破:第一,刀刻的剪纸有镂空效果,比不透光的糊窗纸更透亮、更突出艺术效果。刀子精雕细刻出的花卉、戏人精细剔透、出神入化,再加上窗花所用的纸质本身就轻薄透明,贴在洁白的麻纸窗户上,不挡光,线条清楚灵亮;第二,点彩剪纸有明显的装饰美感,品色点染时大胆地采用的色彩对比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装饰性和立体感,经红红的日头一照,越发被洁白的麻纸底色衬得绚丽多彩、浓艳娇美,比单色窗花呈现出更加打眼、更加喜庆、更加热闹的效果;第三,点彩剪纸巧妙地运用了窗户对于自然光的采光效果,增加了观赏和文化价值。光是视觉的引导者,有了光才能感受到色彩、形状和空间。随着一天时间的推移,日光有着很大的差异,从而进一步增强了点彩剪纸原有鲜艳色彩的感染力和变化感;第四,白麻纸的映衬增加了影子的陪衬作用,将光、影效果巧妙地结合起来使光线的照射更为均匀,色彩也相对柔和,使点彩剪纸特有的迷人魅力充分展示。于是,由村堡中的农民一种自然而朴实的审美观孕育出的独特的蔚县点彩剪纸,就成了一道奇特风景线。在点彩剪纸问世以后,逢年过节,虽然一些古老的各种窗饰如大纸、常钱、甚至零星的单色剪纸等仍然和点彩剪纸在一起共同装点着村堡里的农家窗户,但点彩剪纸却凭着其独特的装饰效果而成为了壶流河两岸麻纸窗户上最喜庆和最美丽的装饰。这种依托于麻纸窗户和村村堡堡中不计其数的不知名、知名的剪纸艺人们集体智慧结晶的民间艺术又从蔚县逐渐传至张家口、怀来、涞源、龙关、保定以及山西的大同、浑源、广灵、河南开封、郑州、北京和天津等地,甚至更远的地方。
注⑹发家馍馍:蔚县人腊月二十八蒸烤的一种用小米面做成的食品。
文章来源:《中国民间剪纸集成---蔚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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