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阿兰·儒弗瓦（Alain Jouffroy）
　　　　　　　　　　　　　　　　周为民 译
　　浪涛拍岸，就来到了我们眼前。有时候，大千世界会迎着我们而来：临风摇曳的树枝，轻拂我们，薄雾，犹如硕大无朋的幽灵，在大路上前来迎接我们。我们为之惊讶：世界就在这里，如此生气勃勃，它在动着呢！仿佛是在呼吸，仿佛它有自己的意志。连浮云也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我们注意云朵的行旅，就如在寥无人踪的荒滩上观看狂涛拍岸，既不胜惊愕，又赞叹备至。为什么竟会有这样一个世界，而不是什么也没有呢？形而上学就是从这个稚童般的疑问而产生的。光，不管是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还是在突然打开的百叶窗的窗口涌现的，都毫无疑义地侵入到我们的空间。它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占据了我们生存的空间。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不属于我们的领域里呢。因为这是光的领域啊！只有光才是万物和众生之王。光洞察万物的奥秘，却又是万物所无法理解的，它爱抚万物，深入万物的肌理，眷顾、透视、囚护、焚灼万物。光挚爱着我们世界的现实。
　　这可见世界的存在不断地令陈建中震惊，光使万物坦裎，连衣裙褶间里最隐蔽的感情也无处躲藏，连撒谎者眼睛里不可告人的隐私都无所遁逃。陈建中以无比的大勇者独有的谦逊—这正是最有利于绘画创作者的态度—尝试以绘画来表达其不断的惊讶之情，一种面对太真的错愕。首先，他告诉我们他面对门、窗所感到的惊奇，门、窗这些开口是人类使外界的一切赖以通过的发明。不论其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它们都存在那儿，以佐证人们随时可以进入那个地方以及走出那个地方。即使人们只是从这些门、窗之前经过，并未跨进去，它们仍然是备而不用，无间歇地邀请光在每个清晨唤醒这世界的生命。
　　光，是陈建中画里的主角。他在所有的画里，都不断地向光致敬。感谢光不仅帮助他看见万物，而且帮助他描绘这个世界及思索这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是背他而去的，像这转身走进另一个房间的女人，在消失于黑暗中之前一刹那的背影；即使是关上的窗户，低垂的窗帘，紧闭的百叶窗，对它们存在的可能，已足以使陈建中欣喜若狂了。对他来说，现实是种机缘：既然万物都可能在现实中绽开，一切都变得实在而可见。没有任何封闭和黑暗是永恒不变的。陈建中颂扬现实世界的神秘，就像往昔人们颂扬上帝的存在一样，其虔诚和爱，是祈祷也不能完全表达得了的。
　　事实上，陈建中并没有怂恿人们匍匐在世界的脚下，他并没有把世界看成一个无所不能，咄咄逼人或伸张正义的那样深不可测的谜。他只是精神集中而又恭谨地观察这个世界，就如一个工匠在动手制造桌椅之前打量材料一样。他在一种紧张然而静穆的凝思冥想中去观察，这凝思冥想使他所有绘画的构思总是精确与妥善。和传闻相反，陈建中并不是在画一个静寂无声的世界，他并不特别力图去表现静寂，他只是用静寂来绘画，他使用静寂就像使用一种色彩来真实地再现他所描绘事物的无声无息、柔软细腻、光滑或粗糙的本质。静寂犹如水泥把他与世界紧紧连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他会忘记自己正在绘画，我们看得很清楚：他是如此轻易，如此自然地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以致连他本人都搞不清是生活在画中，还是生活在画外，他已不觉得自己正在绘画了。面对着现实，他既不采取疏离，也不存讽嘲之心，只是老老实实把他看得见的事物绘画出来，把这世界送给他的礼物送给我们。他为我们揭开的，也正是他为自己揭开和给予他自己的。
　　因此，当我们面对陈建中的画时，一种稀奇的现象就产生了：使我们与他同一思路思索起来。他的画达到了如此高的透明性，使观者能够跟画家本人一样，获得差堪比拟的境界。
　　不但如此，在他最瞩目的画作中，他让我们看到一堵长墙、一堵龟裂、石灰剥落的墙壁，有人在上面写过字，后来又被擦掉。陈建中并不限于引导我们沿着这堵墙走而已，就像其他所有的墙，使人误以为是幅抽象画。但这莫名奇妙的世界又还原到一幅墙，陈建中骤然打住脚，使我们看到几片叶子，路边的爬藤植物，好似从黑夜中冒出，向我们迎面而来，使我们吓了一惊。也许陈建中把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那些墙壁，是我们思想架构的象征，无休止地建设这个世界，又不断地破坏它；另一部分是大自然，它执意地和架构针锋相对，那就是说，自然总是抗衡着人类。在同一幅画中，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陈建中提醒自己，绘画不能局限于架构模式，以及它所蕴含的各种形式的抽象概念，也不能局限于大自然、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也就是说不能局限于形象。他把这两个世界安排在同一层面上，好似绘画只是它们之间的一条走廊，一条通道。因此，我们必须以双重观照来看他的画，否则，我们就无法具有一种心灵透视去领会他所表现的世界。
　　陈建中早期的作品是正面望见的墙壁局部，墙有小窗户，窗的眼睑合拢着，宛如沉睡中的世界。稍后画的是门，这些门仿佛在禁止我们去想家门后面不可见的另一天地似的。乍看起来，好像在赞颂初现的表相——它们似是舞台幕布，遮掩着难以描画的大千世界。渐渐地陈建中去掉了这种模棱不定，他先是从其绘画的对象向后退，同时也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慢慢扩大了内心对事物的视角。然后，他拨动了他的对象，当然还是那些墙，但已不光是在马路上或庭院中所看到的墙，而是，比如说，把同一套房子的空间分隔成不同场景的墙了。也不再是那种正面出现的，像堵塞在路口上的墙，而是从稍斜的角度去画墙，这就有了一个斜面坡度，使我们的心灵可沿着画面作一次漫步。
　　忽然间，空气中融和着光，一种特异的气氛跃然于绘画的主题与观者之间。我们沉浸于这气氛之中，这是一种真实生活的事物才有的气氛。惟一不同的是，绘画并非生活本身，它只是表现生活的一种媒介，因此，它的气氛具有一种戏剧化的特征。受到这戏剧化的刺激，我们不禁要去认同这位中国大画家少年时投向日常现实被掩盖的外貌的目光，那与众不同、专注而又深思熟虑的目光。
　　伟大的画家总能在平凡的事物中获得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感受。有时，他们让我们觉得一切都十分简单。他们所呈现的或是隐藏的，都没有什么令人费解的深意；他们的谦逊正是一种巧妙的手法。正因为没有看出什么特色，观者才特别留神，这样他们就被吸引了。因此向画靠拢细看，于是便发现了画本身，它的质感肌理，它的细微色彩，它的熠熠光辉，它的透明性或艰涩的存在，以及笼罩住对象的如纱似雾的外衣，这是画家的表现手法，在画布上再现、创造出一个想象多于真实的物象。
　　在陈建中的作品中，正因为他题材广阔了，这种体验更为强烈，题材上较多自由，使人忘却了他创作的一贯主题。因此我们现在能够从他画门的木质、海浪的泡沫、裙子布料、树皮及阳光闪烁其上的手法里认出这位别具风格的画家来。要从最平常的题材的秘密里认出他，进而找出激发画家新冥想的根源；画家对我们与世界的关系的冥想，对我们看见或无视身边事物的态度冥想，对那些无言地诘问着我们的事物冥想，陈建中都在画中作了新的探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并不想把他的观照强加给我们，他只是启示我们，希望我们在自己的内心观照中找到自己。任凭我们看得见或看不见，这是他对我们的信任。他这样做，自然要冒一个风险：陈建中的绘画观照体现出他个人绘画方式，人格化达到令人惊愕的地步，其几种题材，某几个显然的象征几乎自具灵性，成了精灵。他给我们这样一个世界并相信我们会看到，会自由地亲近这些形象。这自然是以我们理解画作的能力来作打赌。
　　这种在内涵和表达上如此具有道家意味的哲学，只能打动那些最敏锐的观者，打动那些懂得在形象中见得出笔触和精心经营配置所表达的神秘感的人，那些见得出价值和微妙变化的人。这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但一旦发现了，站在陈建中画前的观者便可以退后一步，让那光芒，那慑人的宁静气氛占据他们的心坎。一种无穷无尽的期待之情可以使这光、这气氛永不消失。在期待之中，一切都悬于半空，一切都可能猝然发生。
　　可以说，陈建中善于把中国最传统的思想（老子）转换成当代的视觉现实。他没有把对世界的想法、判断或偏见糅进画中，而是悄悄地代之以对真实的聆听，似乎他要提醒我们，那些唤醒我们良知的信息正是来自外界。在西方，我们已失去把观察和冥想糅合在一起的习惯。今天，在可见的变动下，万物都起着深刻的变化，我们必须不断地摆脱陈腔滥调才能看清楚这世界的真面目。因此，我们更有理由在陈建中的小小音乐中，确认出他在我们这个时代所创造的宏乐，对陈建中来说，实质的现实也是精神的现实。他对之探幽入微，为的是不要被陌生环境的压力所屈服。他为自己打开一扇门时，也为我们打开了它。再打开另一扇，再打开第三扇。推开门吧，让我们进去。是时候了。尽管人间有悲剧，在清醒的心灵中，世界仍是美好的。

　　　　　　　　　　　　　　　　　　　　　　　　原载《陈建中画集》
　　　　　　　　　　　　　　　　　　　　　　　巴黎读卖画廊出版1981

文章来源：《陈建中赏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