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绍纲是位做事认真和勤奋好学的人。早在留苏深造的期间，他身上的这些品质就散发出一种魅力，吸引了他周围的俄国人和中国同学，其中包括我。对待课堂作业，不论素描还是油画，都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完成。下乡体验生活和写生，也一点不马虎。俄语和文化课，别的中国学生不太注重，他却学得饶有兴趣。我比他年轻和比他稍晚涉足艺事，在这位学长身上感受到一种精神力量，那就是一种使命感：为祖国而学，为中华民族的艺术振奋而学。由于绍纲的学习目的非常明确，他的学习态度也就非常自觉。他在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又在中南美专做过助教，他懂得中国油画教育中缺少什么和在俄国(前苏联)美术学院中看重学些什么。在当时的同学中，他在学业上进步比较快和功底比较扎实的。所以他回国之后，很快就能把他的学习所得奉献给祖国的美术教育事业。并且做出了可喜的成绩。

　　绍纲经受过许多磨难。1966年冬，我到广州“串连”，当时绍纲在牛棚中，不能谋面，只能在一个揭露“牛鬼蛇神”的展览会上，看到“红卫兵小将”们在抄了他的家拿出来示众的许多照片。大多是他在苏联留学期间的生活照，其中也有我的“图像”，都被打上了红叉叉。我一面看一面直打哆嗦。那时我想，绍纲假如不那么认真做事，大概是不会被揪出来和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他在广州美院油画系独当一面，传播俄国艺术和教育经验，自然都被看做“放毒”。关于他的这段经历，我偶尔对他提起，他总是付之一笑，从没有诉过苦，也没有提及任何伤害过他的人。对此，我是敬佩的。

　　绍纲尊师爱友。他对教过他的老师徐悲鸿、曾竹韶、李可染、吴作人、司徒乔、萧淑芳等先生一直保持着尊敬和感谢的心情。每次来京，他都抽空看望老师或他们的家属。他对老校长胡一川先生的为人和艺术十分敬重。我似乎感觉到，他身上的敬业和奉献精神，有不少得益于一川先生的感染、影响和教诲的。我有时和他谈起和他同辈的广州美院一些老师的情况，他总是说他们的长处和优点，我想，这不仅表现出他作为学院领导应有的胸怀，也说明他作为普通人和艺术家具有的美德，懂得在别人身上总可以学到一点什么的真理。

　　我知道绍纲为广州美术学院教育系付诸了大量的心血。为培养一专多能的师范人才而建立的这个系，如今已开花结果，绍纲自然感到骄傲和欣慰。绍纲说得好：“人类向来是按照美的规律去改造自己的生存空间，振兴中华，需要在国民教育中加强和普及美术教育，弥补教育的历史欠缺，完善现代教育体系。”绍纲的这一见解正在被愈来愈多的人所理解和认识，他的超前举措的意义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上面说的这些话，似乎和绍纲即将举行的油画风景展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想，只有真正理解了艺术家的为人，才能真正地理解他的艺术。艺术家作为人所具有的气质和品格，必然会自然地透露在他的艺术中。他的笔触，他运用的色彩，他的构想，他所要追求的意境，他所要表达的情趣，无不是他气质和品格的真实反映。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创作也确实是一种自我表现，或者说是一种自我暴露。细心和敏锐的观众，会透过艺术家的技巧看到艺术家的心灵深处。我在绍纲的油画风景中，尤如在他的素描、速写、油画人物和书法作品中看到的一样，是他的为人的稳健和正直，是他感情的朴实和真挚，是他对待人生和艺术的投入和虔诚。绍纲的才智不弱，可是他不炫耀自己的才能。绍纲有很好的艺术技巧，可是他从不卖弄技巧。他在描绘普通的自然景色中，抒发他的胸怀。从取景角度和表面绘画效果看绍纲的画，也许不那样夺目，但他的画有一种内在的厚重美，有一种力美，所以经得起看，耐人寻味。在中国画论中，把不以外形取胜而以内质予人精神和心灵感染的艺术，称之为“内美”，我以为，绍纲的油画风景正是属于内美的艺术。目前，我国油画界以至艺术界，都在谈论如何提高艺术创作的精神性的这个问题。艺术中的所谓精神性，是相对物质性、技巧性和外表形式而言的，是指艺术中能够振奋人们精神世界的那些东西。决定艺术作品中精神性强弱的因素很多，但最根本的是艺术家的人格力量和精神素质。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道”。从事艺术事业的人，当然要学习技巧，学手艺，研究形式言语，任何轻视技巧、手艺、形式言语的想法，都是错误的，但更重要的是艺术家要“修身”，要在生活和艺术实践中不断磨练自己，提高自己的精神素质，完善自身的人格力量。只有这两者完美的结合，艺术作品才能达到一定的精神境界。我想，有心人在玩味绍纲的油画技巧，欣赏他质朴自然油画语言的同时，定能得到一种人生的体悟和思想的启迪。这便是绍纲的写实而有情韵的油画语言的精神力量所在。

1994年10月29日于北京
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