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远潜

　　“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是故艺可学而行可力也。”这是东汉大科学家、大文豪张衡的名篇《答客问》中的章句。大约十年之前，在广州美术学院一次春节雅集上，郭绍纲即席挥毫，把它写成了一张条幅。诗言志，书为心画，是自励也是共勉，郭教授之胸臆情致如此。

　　郭教授早年留学苏联，所攻习为西方传统油画、素描，他深知人类宝贵的文化财富对于一个画家成功的重要性。在博览群书之时，尤为致力于我国传统画论的研读，颇有心得。在创作及教学中引据发凡，糅进中国历代画理画论，深入浅出结合实践，甚收“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之效。深受学生及同行的赞许和欢迎。古人论画，着重人品画格，视为画家成败的根本。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论“立格”，语焉甚详“求格之高，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具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言简意赅，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和哲理。郭教授在著述讲学中引用申述，使人印象深刻，经久不忘。

　　与同代人相比，郭教授是幸运的。他17岁即考入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21岁即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所师从的都是当代美术界的名宿巨彦，如徐悲鸿、吴作人、李可染诸先生。耳提面问，目濡心接之间自然感受到高质素的艺术薰陶。接着受国家选派到苏联留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年青的郭绍纲所就读于“列宾美术学院”，先后就学于帕·乌加洛夫、彼·弗明、尤·涅普林茨夫等教授。涅普林茨夫是苏联名画《战斗后的休息》的作者，为中国人民所熟悉。郭绍纲受业于他，自是时代的骄子。

　　在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激励下，年青的他心潮澎湃，热血奔涌，大有“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的豪壮感、使命感。这个“君”，就是祖国和人民。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压力。郭绍纲把压力变成动力，除了在学院里接受严格的课堂基本功训练，他还利用星期天、节假日留连徊徉于列宁格勒、莫斯科各个博物馆、美术馆之中，像朝圣一般专心观赏、临摹欧洲和俄国绘画大师的精品。优越的学习条件加上如饥似渴的攻习，使他心灵深处含苞待放的艺术之花，得天独厚地受到了及时甘露的浇灌。他几乎每天都处于学习的最佳亢奋状态之中。当时，一同留学的中国同学普遍具有勤奋好学的敬业精神，而他在作品中表现的敏锐感觉和艺术潜质使任课老师为之刮目相看，甚至赢得了俄国高年级同学的由衷钦佩。五年寒窗，他无愧于上苍的厚爱，更没有辜负人民的重托，圆满完成了留苏的学习任务。苏联高等美术教育的基础体系苏联当代素描教学法及油画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正通过郭绍纲的留苏作品得到了比较完整系统的体现。当这批留苏作品随着他回到他所任教的广州美术学院时，他被视为美术界出类拔萃的人物而备受崇敬。那时，他年仅28岁。

　　自苏联留学回国后，郭教授似乎再也不可能像在留学的那段岁月那样有专心作画的完整时间了。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他身不由己地与世浮沉，而在“史无前例”的那些岁月，他也必然在劫难中经受了种种磨难和考验。人生的履历，使他更加成熟了。

　　他挑起了大梁，先是担任油画系副主任，接着是创办美术教育系，担任系主任，然后是副院长、院长。

　　还由于他热心社会各种与美术沾边的公益事业，而被推举为这个会那个会的主席或副主席，这个会长那个副会长，有了一长串的头衔。繁重而频繁的教学任务和社会工作，各种会议和行政教学事务几乎排满日程。他不推诿、不叫苦，任劳任怨，事必躬亲地忙于工作。他似乎是天生当领导的料，可以承受别人难以承受的压力而自得其乐，除了岁月添给他鬓边的几根华发，他依然体魄健旺，容光焕发。

　　郭绍纲是感情丰富的艺术家，尊师重道，友爱同仁，提携后进，每到一地必拜望长辈学者和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门生故旧必也闻风而聚把杯论盏共叙一堂。郭教授既选择绘画艺术作终生之志，视美术事业的发展繁荣为振兴中华民族文明的崇高使命，日既久而志弥坚。不管工作如何繁忙，始终没有停过手中的画笔。他坚守美术教育这一神圣岗位，利用教学之便与学生一起画模特或外出写生。更善于利用出差、讲学、参观、会议、访问的间隙，用那个跟随了他数十年的小油画箱进行风景写生。那些宽不盈尺的油画风景忠实地呈现了郭教授对艺术挚爱的深情，凝聚了他的心血，是他对油画艺术探索的人生印记。

　　郭教授除读书作画之外，兼重书法。持之以恒的努力，收到了丰硕的成果，颇为大众瞩目称道。以书法入画看似只是中国画家之事，观郭教授油画写生近作，其笔触的纵逸劲遒，直有书法的韵致，更具民族传统审美的风神，从而增添了艺术的魅力。因知中国传统的画理、画论、书法艺术对习西画的画家之成功同具重要意义。

　　最近，在岭南画派纪念馆举办的“郭绍纲油画风景展览”集中展示了郭教授自1956年留苏至今的70件作品，让观众有机会观赏了画家几十年来艺术探索的足迹。其中以新疆为题材的一组新作，达到了艺术高度，为同行所激赏。《林间畜栏》是画家在新疆库尔勒林场实地写生之作。明快的色调表现了天山脚下和煦的阳光、明丽清新的自然景观，似乎引人离开空气污染的都市进入画境，呼吸到天山林间清冽的空气。画家以豪纵生动的笔触、饱满的色彩，画出了近景几棵参天挺拔的冷杉，赋予一种顶天立地的人格力量。树荫下成平行透视状的畜栏横木把观者的视线引向画境深处，远处微茫的山色与天宇相接。畜栏中虽然没有牲口，却让人联想起画面之外，白天放牧出去的牛羊马匹，成群成行与蓝天上的云彩交相辉映……另一新作《雪融》，章法奇特，画面的下部以大面积的前景画出雪山深处消融的溪水迎面奔泻而来，似乎使人听到了淙淙潺潺的流淌之声，感受到一股清爽的寒气。几个陂岸山形的转折组合，逶迤迢递，成行的林木把景深引向远处。在薄霭云翳遮蔽下的群峰，冰雪消融。景愈藏而意愈深，画家通过云霭飘飘缭绕，群山连绵起伏，峰峦直插霄汉的气氛渲染，表现了平远、深远、高远的意境。在冷灰色调的统摄中，成功地运用了一系列变化精微的绿色、蓝绿色、蓝色、蓝灰色，呈现出深远莫测的空间和西北高原春末夏初特有的气息。大自然的奥秘无穷、瑰丽多姿似乎把人引进一种禅的境界。笔致的酣畅奔放，色彩的明净和谐不仅显示画家技法的纯熟，还依稀透露出画家卸下院长之职后几许宽松，几许从容的心境……
　　　　　　　　　　　　　　　　　　　　　　　　　　　　　　　　(摘自1995年10月《美术》杂志)